你从哪里来？你遇见了谁？——《膏矿叙事》读后

作者：胡一峰

据说哲学家常问三个问题：你是谁？你从哪里来？要到哪里去？我想，作家会多问一个问题：你遇见了谁？文学是人学，小说的核心任务是写人，写那些作为我们世界最小粒子的现实的具体的个体的人，写那些在真实、虚幻、镜像中与作家相遇的人。湖北作家周芳的小说新作《膏矿叙事》中，以“我”或者说作家陈栋梁的口吻写了这样一群人，他们的总名是矿工。这个矿是清宁县的石膏矿，这些人是贺小果、贺建斌、陈北山……

人是时间的容器，时间是人的旅途，人和时间共同组成了叙事必不可少的元素。小说以“叙事”为名，时间感极为充盈。时间极轻，最易漫抛轻洒；时间又极重，最无法承受。阅读过程中，行行页页，都让我感受到时间的压迫感。周芳把矿工的故事分为八章，采取了类似于纪传体的方式加以讲述。每一章除了传主的本事之外，还有“补录”，或叙述传主、事件的结局，或以叙述者的角度加以评述。这样的处理，让人想起《史记》里的“太史公曰”或《聊斋志异》里的“异史氏曰”。代言和叙事两类体裁互相支撑，各擅胜场，使这些嵌入“我”生命中的人物凸显出来，支棱起来，丰富了小说的层次和面相。

由于周芳选择相对独立地叙述清宁石膏矿矿工们的故事，因而小说整体呈现为非线性结构，但周芳又把清宁石膏矿的历史碎片嵌入其中，描写时高亮加粗，读之如仰望夜空，星星点点，足见宇宙大貌。书中借贺建斌给余莉芳医生写信之机，摘抄《清宁石膏矿志》：“明朝嘉靖年间，清宁县西北囤山山脚，因崩崖而发现石膏。清咸丰三年以前为单一采膏阶段。此后，清宁县获准熬盐，即进入膏盐兼采阶段……”又借陈栋梁自述家史，交代老一代矿工爷爷陈长发生平。石膏矿换了五任矿长，爷爷的照片一直挂在矿上展览室的最显眼处，与陈家三个儿子的忘我工作一道，记录了石膏矿的光辉岁月。那时，人们深信“石膏能开花，花中结果实”。

终于有一天，“石膏开不出花来了，无花，便无果，无果，人饿着”，连妇女月月要用的卫生纸，工会都发不出来了。清宁石膏矿的荣光写进了历史，“它老了”。本以为能走一辈子、几代人的老路走不通了，人们开始找寻新路，以各自的人生破解着“出走与留守，爱情与欲望，信仰与金钱，何去何从”的难题。《膏矿叙事》所叙便是这样一场各找各路的故事。如书中所言，“秦矿长刘书记正在深水里摸着石头过河。黄大安举刀杀尽十二只鸡，也在找路”。时间把清宁膏矿化作了废墟：“地基下沉，塌了房梁，陷了地角。地面杂草丛生，一蓬蓬蒿草肆无忌惮，长出一米多深，特别繁茂，繁茂又荒凉，一楼的木门木窗，有的腐了，有的半腐，黑幽幽，湿漉漉的，手摸上去，粘了一手暗灰色的木屑。二楼的也歪着垮着，门牌号码可怜兮兮地悬吊在门上，原本大红色的数字褪尽了颜色。”我读到这里，又想起全书开头那一段：“青石帮很忙，忙着打架，喝酒，有时喝酒后打架，有时打架后喝酒，为了某一个姑娘。春天里，我们的架总是打得最多，至于到底为了哪个姑娘，也不甚重要。”两相对照，岂不正是《红楼梦》里《好了歌注》所写的吗？“陋室空堂，当年笏满床；衰草枯杨，曾为歌舞场。蛛丝儿结满雕梁，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。”清宁膏矿或青石帮的故事，和大观园或贾府当然不可相提并论。但我想说，《膏矿叙事》同样捕捉到了内在于时间的荒芜和幻灭，并将其与个体命运联系起来。漂浮于时间之海中的人十分平凡，在汪洋之中似乎也无力决定自己的命运，不论是心爱的女人，或是心仪的工作，都无法遂愿，但是，他们每个人浮游的轨迹，交织在一起，揭示出百余年民族工业史的沧桑而完整的一页。

个体的命运放在群体时间才更清晰。正因为有这时间感的支撑，书中的小人物看似平凡，却很有震撼之感，而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两个人。一个是陈北山，他出身于矿工世家，却长了一双十指纤长洁白、指甲壳肉红、指甲缝洁净、手背上浅蓝色青筋清晰可见的手。对于这双会说话的手，他十分顾惜，搬完石膏就直奔澡堂，严谨、专注地洗手，一遍又一遍。他爱穿白色绵绸衣裤，拉二胡，多愁善感，与矿工这两个字格格不入，或者说，“简直不配做一个劳动者，更不说做一个井下挖石膏的人”。而且，他干活竟然还戴着手套，连他的老工人父亲看来，这也是“丢人，丢先人”的作派，所以没有一个采区要他。于是，他去了佛山打工，丢了右臂。回到矿区后，靠“祖荫”进了电机房上班，用仅剩的左手开关电闸。每天完成工作后，他总要在水龙头下洗脸洗手，直到看得见左手背上的青筋。有一天，运输线上的翻斗车突然失控，陈北山冲进控制室，以生命挡住了失控的翻斗车，当时，他的左手还没有洗干净。

另一个是梅艳方。她是梅副矿长的千金，也是矿上的司磅工，与陈北山相反，她在生理上与矿工的身份十分融洽。“身高一米六左右，腰围三尺有余，背厚近一尺。”走在街上，抬头挺胸，“上身一件又长又松垮的黑色长外套，下身一条肥肥大大的黑裤子，一双四十码的黑布鞋，脸上终日不见笑脸，右眉心处一颗黑痣岿然不动”，就像一团移动的乌云。这个外表粗放的姑娘偏生喜欢上了发哥，也就是港星周润发，还把自己代入了姓名只差一字的港星“梅艳芳”。梅艳方曾走出矿区去打工，当女保安，为受欺负的姐妹仗义执言。和陈北山洗手的“名场面”相仿，周芳也以诸多细节刻画梅艳方。比如，在好友程美丽的婚礼上，“梅艳方蹲下身，从口袋里掏出两片小棉布，折成薄薄的四方块，塞在高跟鞋后跟处”。寥寥数笔，勾勒出这个皮囊并不美好的姑娘那一颗细腻而善良的心灵。一切美好的心灵都值得被善待。程美丽把一束鲜艳的手捧玫瑰花送给了梅艳方，“婚嫁习俗中，新嫁娘把玫瑰花送给十姊妹中哪一个，就寄寓了她对姊妹深深的祝福，愿她早日成为另一个新嫁娘”。朴素的善意最抚凡人心，尤其是梅艳方。

在陈北山和梅艳方的故事里，周芳写出了人的毁灭和新生，让我们看到了人的价值。《活宝陈北山》这一篇字里行间写的全是“毁灭”。陈北山实际上被毁灭了两次，第一次毁灭的是精神，他不容于矿工群体，仰仗父辈的威望才得了个饭碗，人生宛如哀歌；第二次毁灭的是肉体，他以生命拯救了其他人，为此，他毫不犹豫地舍弃了最珍视的干活都要戴着手套的仅剩的左手，无疑奏响了人性的壮歌。“英雄梅艳方”通篇讲述的则是“新生”，同样是两次。第一次，梅艳方在《英雄本色3》《赌神》等周润发主演的电影里找到了精神的寄托。她虽形似铁塔，却飞针走线，灵巧地绣起了手绢。她的针线上下左右来回穿梭，不一会儿就绣出一个“发”字，看到的人马上联想到《上海滩》里的发哥西装口袋里永远插着白手绢。铁塔的外表下跃动着温润的心灵。第二次，当猥琐的保安队长王有志棒打鸳鸯，想用相机拍下正在亲热的湖南姑娘汪芬芳和男友的“艳照”时，梅艳方双臂一伸，护住他俩，喝道“把相机收起来”，接着向副经理王良胜讨还公道。这一次“新生”让梅艳方的铁塔外表和善良心灵得到了统一，她成了完整的“这一个”。

生活在膏矿的人们平凡而卑微，但周芳在“后记”里反复强调了庄严而高大的“纪念碑”。“我承认，在锈迹斑斑的铁链子里，我筑起纪念碑。无意于史诗英雄的碑，它不过一粒芥子。然而，偌大的须弥山也必是纳于芥子之中，被遗忘的人也是人。”我以为，这是作家历史自觉和文化自觉的表现，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自觉，周芳才能在芸芸众生中发现并书写具体的、丰富的个体。才没有在人潮人海中和那些温暖的、坚韧的、美好的灵魂擦肩而过。我们也才借由她书写的这部“被遗忘者传记”，幸运地与陈北山、梅艳方们相遇相谈，从他们的故事里读到不灭的热望和情义。

（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）

来源： 中国艺术报